看雲門「家族合唱」
揪了四個人去看戲,票也是我訂的,但有一點烏龍,看到廣告以為是雲門詮釋流行歌曲的舞碼,大家都覺得有興趣,爽快掏出一張4個小朋友;結果從頭看到尾,是沈重的歷史控訴,以黑白舊歷史照片一張一張當背景,演出二二八事件、白色恐怖……….,阿,剛看完時實在是覺得對不起朋友啊!以流行歌為背景的是另一舞碼,叫做「如果沒有你」;我一時不察,以為「家族合唱」就是唱歌阿!
但查一下資料,發現我們誤看的舞才是真正經典之作,雖首演於1997年,「家族合唱」卻是繼「薪傳」以後,雲門挑戰的史詩式舞蹈,已經越洋表演多次。歷史用跳的?總是抽象,我那對歷史無知的兒子看到睡著,也沒啥意外。因此,若朋友怪我,要求我擺一桌賠罪,我決定厚顏置之不理。
這支舞,除了一張張抽換的照片,它的歷史份量、巨大投影,讓人心情沈重;看資料說那些照片在2008年八里雲門排練場大火時,嚴重受損,後來一張張費心搶救回來,現在還能看到,更顯彌足珍貴。背景配音有達悟語、閩南語、客語、北京話,說出原住民的心聲,說出台灣人歷經狗去豬來的無奈,說出外省人緊急撤退到台灣,卻與老鄉家人從此隔離數十年的悲哀,甚至在兵荒馬亂時與摯愛天人永隔,也說出威權時代軍警教育的高壓荒謬,還有特務、監獄與絕望的政治犯。這當中穿插大家熟悉的舞獅、八家將、神轎、進香、燒王船、放水燈。女舞者在這支舞蹈裡是主角,因為「男人已經 gone」,女人堅強的、脆弱的、甚至崩潰的面對失去肩膀的人生。
戲裡突兀的有刷牙、洗臉、洗髮、甚至淋水情節,剛剛google一下,原來林懷民認為認識歷史之餘,要「洗滌」心靈,然後再勇敢走下去;揭了傷疤之後,就要擦藥、風乾,才有機會痊癒。
所以,我覺得林懷民十分成熟、圓融與慈悲,知道台灣這個小島問題所在,能誠實面對,同理,並期望超越悲情。這般胸懷,政客因為虛偽、卸責而不誠實;受難者因委屈而放不下;宗教家因出世態度不回頭看過去。林懷民,誠台灣之寶啊!
看林懷民怎麼說?雲門為什麼要家族合唱? 2011.12.02 10:16 am
《家族合唱》首演後,就接到耶路撒冷和維也納的邀約。
這使我很頭痛。外國人不詳知台灣的歷史,聽不懂舞中各種方言的口白,如何讓人瞭解?我不曉得美國人是否渴望被瞭解。可是,台灣必須被人瞭解!
對策很快出來:英譯口白。大家,包括耶路撒冷藝術節總監,都覺得幻燈字幕會使觀眾目不暇接。於是我們驚動十幾位長輩和朋友,依年齡性別口音「對號入座」,精心錄製英語口白。
1998年5月,坐在耶路撒冷劇場裡,儘管觀眾全神投入,我坐立難安。一切清晰明白,一場場英語「合唱」對我都是遙遠,陌生,心冷。我從未對自己的作品如此懊惱。
那年七月,輪到維也納舞蹈節,我猶豫再三,狠了心,決定以鄉音演出。正如雲門製作經理王孟超說的:「義大利歌劇從未譯成華語,我們還不是照聽不誤!
」
首演那天,維也納遭逢百年酷暑,三十八度。華麗的巴洛克式人民劇場沒有冷氣,戲未開演,仕女們的化妝已然漫漶,望眼看去,全場翻飛著搧風的節目單。熱中加炭的是,劇場燈光人員按錯電腦鍵,所有程式剎那消失,演出延遲開始,熱氣氤氳,觀眾拍掌催幕。
四十分鐘後,奇蹟發生,程式重現。隨著演出的進行,翻飛的紙片逐漸沉落,觀眾陷入死寂,間或傳出嘆息聲與啜泣,劇終時全體霍地跳起來,給謝幕的舞者二十分鐘熱烈歡呼。盛大的酒會裡,藝術節以水果拼盤擺出台灣島形。觀眾走過來擁抱我和舞者:「我們也有類似的歷史。」兩小時後,離開劇場,還有觀眾等在門口向我們道謝。
那夜,我在旅館的房間裡一個人幹掉兩瓶紅酒,大哭大叫。好像一直在漫漫大海苦游,終於意外抵達一個渴望已久的岸頭。我終於領悟到:
有了自信,才能有尊嚴。被尊重比被瞭解還重要。
2000年10月,柏林藝術節。藝術總監酷愛「家族合唱」。她說,柏林是個充滿歷史滄桑的城市,但是大戰過了這麼久,圍牆也拆除十年,始終沒有作品面對歷史,在這一點,台灣走在柏林前面。「家族合唱」必須到柏林。但是,藝術總監舉棋不定:柏林之所以沒有這類作品,當然是因為很多人迴避過去;「家族合唱」上演,她一定「千夫所指」;還是換別的節目來吧。最後,她鐵了心,要定了這個節目,否則,「對不起良心」。
《家族合唱》接續彼得‧布魯克的新作《衣服》,在柏林席勒劇院登場。席勒劇院是二、三十年代,以及戰後柏林「孤島」期間的戲劇重鎮,出過很多名導演,名演員,演過很多批判性的作品。走進素樸美麗的劇院,依稀聽得到前人的語音在帳幕樓座中迴盪。我忽然想起1975年雲門香港首演的利舞台。那是梅蘭芳首度赴港演出的劇院。
也許早已清楚作品的性質,柏林觀眾很嚴肅。開演前幾分鐘,場燈未熄,便一片寂然。在按快門的喀嚓聲中,一張張家族合照由過去顯影重生,劇場便凝為一塊固體。一百分鐘的演出只似瞬間。觀眾的掌聲專注凝力,再接再厲,使謝幕的人眼濕。
演出後「會見藝術家」的活動,每場有一百多名觀眾留下來,問起台灣的過去與現在,問劇中「燒王船」,「放水燈」儀式的緣由。每場談話都到十一點半以後,主持人再三宣告結束,才不得不結束。
柏林觀眾不只要知道更多的事,也討論舞蹈結構,讚美舞者的生猛動作與全神投入的精神,感歎舞者呼吸聲在舞蹈行進間累積了能量,而成為另一種層次的表達。
國際芭蕾雜誌前任主編說,「家族合唱」中舞者堅持不懈的抗爭精神,令人異常感動。
我回答他:「台灣人只能堅持,抗爭。因為我們別無退路。」
一次次的海外演出,讓我覺察到「家族合唱」不只是台灣的故事。在中國,緬甸,柬甫寨,中南美,非洲…猶太人的「家族合唱」早已家喻戶曉,而效法舊約中的大衛,向巨人丟石頭的巴勒斯坦青年,如果有機會,將述說何種的「家族合唱」?
《家族合唱》是我不得不編,卻又害怕去看的一齣作品。然而,不管是否賣座,我希望每隔三、五年就再演一遍,直到觀眾和我都不再害怕,不再有悲情,而能夠凝眸面對這段歲月。
出處:http://udn.com/NEWS/NATIONAL/NAT1/6755913.s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