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鼎鈞先生寫過一則寓言,說的是一個與婆婆關係非常惡劣的媳婦,下定決心,不惜一切要毒死婆婆的故事。有位郎中替媳婦開了一帖能在無形之中置人於死的方子,那就是每天晚上都做甜芋泥給婆婆吃,三個月之後,惡婆婆自會毒發身亡。做媳婦的為了讓婆婆失去戒心,慈眉順眼,不辭辛勞,為婆婆天天做甜芋泥,真的就這樣做了好多日子。眼看三個月即將屆滿,媳婦忽然懇求郎中救救婆婆,她說她後悔了,婆婆近來待她愈來愈好,她們培養出母女一般的好感情,她實在不忍心毒死婆婆。郎中大笑起來,甜芋泥不僅殺死了惡婆婆,也殺死了惡媳婦。 我在讀到這個故事之前,已經是甜芋泥的忠實愛用者了。芋頭原本並不是我家裡的食物,倒是小時候父母親會買回小小的芋頭,連皮蒸熟之後,剝開來沾白砂糖吃,只是吃著玩。我並不那麼喜歡,總覺得有一股土腥味。唸五專時和同學到景美夜市吃冰,頭一次吃到芋頭麥角冰,淺紫色的芋頭煮到將化未化,濃綿醇香,與我的唇齒纏綿。也是在那時候,和班上幾位福州同學的感情特別好,到她們家做客,吃到了甜芋泥,剛剛蒸好的芋泥一點熱氣都看不見,我貪心的挖了一匙送進嘴裡,燙得大叫,同學命令我:「吐出來!吐出來!」吐出來多麼不雅,但我實在忍不住,還是吐了出來,一瞬間,感受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,聽說曾經有人被滾燙的芋泥活活燙死的,怪不得周圍的人個個如臨大敵。 那段時間,我家廚房裡常常可以看見芋頭。我曾經削過一個芋頭要煮甜湯,去皮之後,雙手癢得直鑽心肺,那種痛苦就像萬蟻齊噬,我再不敢碰生芋頭。從此便是父親或母親負責削芋頭,我只要張開嘴來吃就好了。有一次我隨意的問父親,你削芋頭都不癢喔?父親說當然癢囉,怎麼會不癢?我吃了一驚,從那以後,忽然就不再那麼嗜食芋頭甜湯了。 曾經認識過幾個吃素的朋友,請他們吃飯就得去找素食館子,這才發現素食餐廳的花樣也真不少,我最愛吃他們的糖醋排骨,鮮艷的糖醋醬,裡面包裹的就是炸芋頭。炸芋頭是冬天的冰箱裡總會儲存的菜料,放進火鍋裡吃,芋頭滾幾滾,高湯就變甜了。母親後來學得一道滷白菜,讓她揚名海外,芋頭也是大功臣。先備好大油,蛋汁透過笊籬入油,把蛋煎得非常蓬鬆,香味勃發,取出待用,再用餘油煎一些蝦米,放入大白菜和芋頭,炒過之後燜煮,再把蓬蓬煎蛋置入一起熬,等到白菜軟了,芋頭完全入味,就可以起鍋了。母親曾在美國做過這道菜招待弟弟的留學生朋友們,那些台灣留學生個個吃得熱淚盈眶。 然而,芋頭最傳奇的演出還是在香港,我在港工作時有台灣的舊同事來訪,他是學佛吃齋的,我特別挑了港島著名的素菜館「功德林」請他吃飯,其實也是嘴饞,想藉機一探究竟。我照著美食推薦的各種品類來點菜,不知不覺就擺滿一桌子,最後,「松鼠黃魚」上桌了,外表看起來就是一隻金黃色頗有精神的松鼠黃魚,我的筷子破了魚身,外酥內軟,連觸感都這麼神似,放進嘴裡一嚐,外面是類似豆皮炸透了的酥脆,內裡則是細膩到極點的芋泥,竟有著鮮美如魚的滋味。我就這麼著魔似的停不了嘴,吃到頭暈眼花,席末,學佛的同事諄諄告誡,吃素的目的就是要清簡,絕不是鋪張,這是罪孽,我只能腆著肚子,傻傻地笑著,用力點頭,表現出自己還有一點點慧根的樣子。 這麼好吃的芋頭,就算是毒藥,恐怕還是會有人含笑入口的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