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雲林急診的最後一個夜班,想不到病人
竟像知道我要離開似的如潮水般從各處湧入。
晚上9點多,門診醫生轉介來一位病人溫 先生。
他發燒、嘔吐,右下腹有明顯的壓痛及反彈痛,
看來就像是盲腸炎。我幫他作了簡單的身體檢查,
告訴他和他的妻子我的猜測以及可能需要開刀。
一小時後,抽血的結果顯示白血球上昇、
發炎指數也升高。
『當然還有可能是憩室炎、腹腔內膿瘍等等
的可能。我也可以很武斷地只告訴妳就是盲腸炎,
反正開刀下來醫生也會告訴你『是有一點發炎』
而妳也不會知道真相。只是醫學上本就沒有百分
之百確定的事,我希望你能夠了解,也尊重
你知道各種可能的權利。而且臨床上已經這麼
像了,等待進一步檢查可能會有盲腸破裂引發
敗血症的危險。』
溫先生始終不發一語,溫太太似乎不喜歡台北
來的醫生這種多重可能的解釋方式。在雲林我
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龜毛的病人;我替他打上
抗生素,並且安排電腦斷層(CT),然後轉身回
到淹滿病患的來診區繼續處理其他病人。心裡
直嘀咕健保局審查員若是抽到這本病歷一定會刪
我CT檢查費60萬元,然後附上一句『要放大100
倍以嚴懲浪費』。
一小時後,斷層片洗出來,果然在盲腸附近
有發炎腫脹的跡象。
『現在盲腸炎的可能性有九成以上了,』我指著
片子對 溫 太太說:
『少數的病人可以只用抗生素注射治癒,但大多數
的情況下開刀還是最好的選擇(我還是維持我的
說明方式)。』
來診護士一直在叫有新病人新病人快來處理,
這對夫妻竟然還這麼多意見纏著我。
我說:『如果早要這樣就不需要這麼多檢查了!
你不信任我們,我可以把你轉到其他醫院開刀,
但要回去我不會同意。』他倆靜默不語。
我於是說:『要不然你們就簽自動出院吧,
有事我們不負責!』。
想不到一直不說話的 溫 先生竟然開口道:
『簽就簽吧!反正我爛命一條。』
『 江 醫師,我們不是不想治療或住院,只是
我們一點錢也沒有。他每天作捆工領現,
3個小孩才有飯吃。現在要是他開刀住院…』。
『我覺得你還是開刀才能最快復原。我找外科
醫師下來看看,錢的事明天一早我會照會社工室
來協助你們。』
外科醫師也真好心,他算一算開腹腔鏡復原的
最快,只要住院兩天,不過要自費兩萬多元;
開傳統術式住院日數稍長,但只要花三千多塊;
用抗生素治療則可能要住院一週以上。『真是
一毛錢逼死英雄好漢!』他搖搖頭道。
溫太太想等隔天早上社工確定補助金額後再
決定治療方式,於是溫先生就先在急診打了
一晚上的點滴與抗生素,溫太太則是回家哄
小孩睡覺後,半夜又來陪先生到天亮。
『想不到雲林真的有這麼窮的病人,在台北
從來不會遇到…』我說。
『你怎麼可以讓他在急診待這麼久?盲腸炎會
有破裂併發敗血症的危險!』
『我們可以讓病人因病而死,卻不能讓病人
因貧而死!』(註:會成為至理名言)
『你應該先讓他去開刀,錢的事再想辦法,
大不了就幫他出嘛!』
我腦中一陣昡暈,不是因為一晚沒睡的關係,
而是他突然把我的心敲開了一道刺眼的光,
像住院醫師放映在投影幕上的燈一樣亮。
我想到10年前的一個晚上,俊貿提議我們去
認養貧童,我立刻就答應。那時我的薪水還
不到現在的一半,卻對這樣的事毫不猶豫;
更早的時候靠公費過活,還能捐出一個月的
家教費並且和俊貿在補習街挨家挨戶募款。
而現在,『付出』這樣的想法竟已不自覺地
被排除在我行為反應的選項之外!幾千塊對
現在的我來說,不過是節省一場吃飯錢;對
溫先生來說,卻是一家人命之所繫。
『我怎麼沒有想到?』我懊惱驚覺:
我一面想一面走出會議室,遇見社工說他們
是登記有案的低收入戶,可以補助大多數的費用。
我走到病床邊,看到護士小姐已經幫 溫先生
換好手術衣。我 向溫 先生解釋手術後大約要
休養時間,然後拉上圍簾,把5000元放在他
的手裡,他原本不說一語的漠然突然轉為羞赧,
溫太太則在一旁說不要不要。
『沒關係啦,急診加住院要幾千塊,你開完刀
還要一個星期不能工作。3個小孩總要呷飯啊!』
『醫師,我們雖不認識,可是,謝謝謝你對
我們這麼好。我之後工作有錢,再慢慢還你。』
『沒關係,互相幫助而已。我要下班了,你還是
要好好休養,不要急著出院,之後的復原才不會
受影響。』
我經過忙碌的看診台,向喚醒我赤子之心的
蘇 醫師道謝;他一頭霧水。
走出雲林急診的大門,門外清晨的陽光
似乎更耀眼了。
一句話,可以改變一個人一生的觀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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